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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永生——“一个人的球队”的故事

来源:新华社 编辑:廖浩宇 2019-06-16 20:2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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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华社北京6月16日电 题:逝者永生——“一个人的球队”的故事

新华社记者

阳光从窗户倾洒进来,照亮内蒙古自治区体育馆练习场的地板和绿色墙壁,篮球碰撞地板发出了 “砰、砰、砰”的响声。刘福笨拙地拍着球,然后举起皮球,投篮,没中。

刘福其实不会打篮球,长年握电钻让他的手厚实粗糙,拍起球来显得并不算协调。不过,在2019年1月27日的中国女子篮球全明星赛上,他必须要在几万名观众面前登场亮相,这一切,只为了纪念一个热爱篮球的男孩。

刘福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叫叶沙的男孩,但后者已经是他人生的一部分。

叶沙的寿命永远定格在16岁生日之前,但他的器官分别移植在其他七个人身上,或许,叶沙的人生通过这种方式延续。

在七人中,有五人组成了一支篮球队,取名为“叶沙”。

叶沙

去世前一天,叶沙还是一个快乐的高中新生,他最喜欢的娱乐活动是打篮球。

网上广泛流传的一张照片记录了一个珍贵的时刻,当时叶沙穿着黑色上衣和深蓝色校服长裤,在校园里和同学们一起打篮球。他站在三分线内,面对着一个刚刚成功抢到篮板球的男孩。叶沙正在观察这个男孩,他的右脚抬了起来,似乎下一秒他就要采取行动了。

叶沙样样出色。他是运动健将,学校的优等生,曾在学校的数学竞赛中夺得一等奖,多次被评为“优秀学生”。他身高180厘米,集合了父母的优点:略微卷曲的头发,像父亲一样浓密的眉毛,像母亲一样漂亮的嘴唇。他很适合在学校戏剧中扮演“白马王子”的角色。

“我的妻子和我长得都很普通,我儿子长得这么帅,比我帅好几倍,真奇怪。”说到这里,叶爸爸脸上露出了笑容。

没有人能想到死亡会这么快找到这位既勤奋刻苦又朝气蓬勃的学生。两年时间一晃而过,叶爸爸仍然清楚地记得2017年4月26日那天的痛苦场景。当时叶沙从学校打电话给他的父亲,说他头痛得厉害。在接受《新京报》采访时,叶爸爸回忆了当天中午和儿子的最后一次谈话。他说:“我告诉他先回家。我本应让他去找老师帮忙!要是他不回家就好了,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叶爸爸匆匆赶回家,一开门就发现儿子躺在地板上昏迷不醒。

“我一遍又一遍地喊他的名字,但没有回应,”他懊悔地说,脸隐藏在香烟缭绕的烟雾后面。

叶爸爸急忙把叶沙送到湖南省脑科医院,虽然离家只有10分钟的车程,但为时已晚。医生们尽了全力,但诊断结果不容乐观——颅内出血严重,呼吸微弱,深度昏迷,对外界刺激无反应。叶沙的父母被告知要做最坏的打算。

叶爸爸清了清嗓子说:“我不愿意想最坏的情况,但说实话,我脑海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告诉我‘这有可能发生’。”第二天早上7:20,最糟糕的时刻出现了,叶沙在距他16岁生日不到三周的时间被宣布脑死亡。

大约在同一时间,器官捐献中心协调员孟风雨接到脑科医院的电话,告诉她可能有一个器官捐献者。26岁的孟风雨迅速赶来,到了脑科医院重症监护室时她看到医生正在和叶沙的父母谈话。

孟风雨回忆道:“他们都在认真听医生讲话,偶尔会问一些问题。”医生告诉他们,叶沙病情不可逆转,同时提到器官捐献的可能性,叶沙年轻,他的器官处于完美状态。当然,这一建议遭到了叶沙母亲的坚决反对。看到这些,孟风雨甚至没有走进房间就悄悄退了出来,她明白当时这对父母有多伤心——叶沙是他们唯一的孩子,而且那么优秀。

“我认为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就是失去孩子。我无心去说服他们,因为叶妈妈已经强烈反对这个提议了,”孟风雨说。走出医院大门时,她恰好碰到叶爸爸正在向医生朋友咨询,希望找其他办法救救孩子。“没有别的办法吗?真的吗?没有别的办法了?”叶爸爸绝望地问他的朋友。“不,太晚了,”他的朋友说。

孟风雨十分理解叶沙父母的反应。在一个有着几千年文化传统的国家,一位家庭成员去世后身体“不完整”,对于许多中国人尤其是老一辈人来说,仍然是难以接受的。因此,在2010年中国开始志愿器官捐献试点时,仅有1000多人登记。

然而,孟风雨离开医院后不到半个小时就接到了来自湖南省红十字会的电话,通知她有一个16岁的脑死亡男孩的父母想多了解器官捐献的情况。

“我很惊讶,”她说,“这是不是叶沙父母?这半个小时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们完全改变主意呢?”

时光快进到两年后,当叶爸爸被问及他们改变心意的原因时,他说,在那半个小时里,他接受了儿子永远回不来的事实,决定帮儿子实现他的梦想。

他说:“叶沙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医生,拯救生命。”

叶爸爸和叶妈妈最终和孟风雨见面,并签署了人体器官捐献文件。孟风雨回忆道:“他在选择栏里按顺序勾选——角膜、心脏、肝脏、肾脏等,快速而坚定。”当他快填完表格时,叶爸爸在“肺”的选择上有点犹豫。

“我们是不是应该给孩子至少留一个器官?”他自言自语着。医生告诉他,有一位晚期尘肺病患者正等待肺源救命,他的决定事关生死,叶爸爸的犹豫很快消散。叶爸爸说:“我曾想留一个器官给我儿子,但他的肺可以救一条命,所以我决定把肺也捐出去。”

“现在回头看,我觉得我做了正确的事情,”他继续说,又清了清嗓子,“至少他在世界上留下了一些东西,我们的心不再空荡荡的。”

叶爸爸说:“最大的遗憾是我们没有捐赠更多器官。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器官原本可以最多救11个人。”

“不……不像死于车祸的人,”他突然结结巴巴起来,“他的器官状况很好。”

“要知道我儿子的肺是最好的!有一天他从学校回来对我说:‘爸爸,你知道我今天在学校得了一等奖吗?’‘什么比赛?’我问他,‘在我们年级,我的肺活量最大!’他说。他的肺活量在同年级的400名学生中是最好的,”叶爸爸说,他的脸上再次闪现出罕见的笑容。

叶妈妈做的烧卖,她以前经常给叶沙做。

刘福

现在,叶沙完美的肺就在刘福的身体里。

据《新京报》报道,当时刘福躺在湖南省湘雅二医院的手术室里等待器官移植,有人提着一个箱子走进房间,“供体质量非常好,”刘福听见医生说,接着他就失去了知觉。

那天刘福术后醒来立刻就知道手术成功了。近20年来,他的呼吸从未如此舒适、顺畅过。“我仍然戴着氧气罩,但我知道手术成功了,因为我可以自己呼吸。窒息的感觉消失了,可以平稳地呼吸了,”他说。手术前,47岁的刘福非常平静。如果移植手术成功的话,他获得重生;如果没有成功,他获得最终的解脱。但刘福心中仍怀有一线希望,期待能被治愈。二十年来,刘福无法工作,在手术前的几年里,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腐烂的肺折磨着他,让他觉得自己像个活死人一样。

早些年,来自湖南中部地区的刘福成为中国数以百万计的农民工之一。这些工人在不同的建筑工地、工厂和矿山之间来回穿梭寻找工作,努力维持家庭生计。对刘福来说,他擅长在矿上钻孔,炮眼里的炸药“轰”地炸响,撒下无数粉尘。刘福对职业安全知之甚少,即便知道,他也会冒着风险去追求更高的报酬,过上好点的生活。但这份工作让他付出了太多代价,彻底损坏了他的肺。

刘福在1998年被诊断为尘肺病,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他就像一个死囚,等待行刑日子到来。在这期间,刘福也试着接受治疗。他和儿子去了附近娄底市的一家当地医院,医生告诉他:“除非他接受器官移植,否则他的病毫无希望。”这个手术要花费五六十万,刘福负担不起。回家路上,刘福和儿子买了一口棺材。

幸运的是,刘福接到湖南省红十字会的电话,这成了他生命的转折点。

他回忆道:“我做梦都没想到会进行器官移植。”这个电话是对器官捐献者家属的回访。刘福的妻子在2015年的一次事故中去世,他同意捐出她的肝和肾。回访中,刘福讲述了他自己悲惨的经历。“他们让我交一份我近况的报告。我写完以后坚持自己送过去。”他记得他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爬到红十字会办公室所在的五楼。

几个月后,湘雅二医院免费接纳他入院,他就在那里等待肺源。在他住院的第42天,医生告诉他可以准备手术了。医生走后,刘福把头蒙在被子里哭了,儿子也躲在卫生间里哭出了声。与此同时,距离刘福医院仅仅5公里外,两位悲恸的父母正在向他们唯一的儿子告别。

刘福说:“在我离开重症监护室大约一周后,有人告诉我,我的肺是从一个16岁男孩身上移植的,我惊呆了。我完全能感受到他们的痛苦,因为我是一个父亲,也有一个儿子。”

器官捐献的“双盲”原则让刘福不能同叶沙的父母联系,但他设法了解到了一些捐献者的事情,如叶沙喜欢打篮球。这就是为什么当中国人体器官捐献管理中心联系他时,他立刻同意和叶沙的器官接受者一起组织篮球队,以感谢叶沙一家高尚的行为。

并非所有器官接受者都愿意公开他们的隐私。在七人中,有五人参加了这场活动:刘福;14岁的颜晶和黄山,他们各移植了叶沙的一片眼角膜;周斌,叶沙肝脏的受体;胡伟,移植了叶沙的一个肾。

WCBA全明星赛

在中国女子篮球甲级联赛全明星赛七年的历史上,叶沙队两分钟的表演赛可能是最特殊的。

当比赛进入中场休息时,五位穿着红色队服的叶沙队球员进入赛场,他们的球服上印有编号和所接受器官的图案。大屏幕上正在播放一段讲述叶沙和球队故事的视频。

“我是叶沙,叶沙的肺。”刘福在视频中说。

“我是叶沙,叶沙的眼睛。”颜晶说。

“我是叶沙,叶沙的眼睛。”黄山说。

“我是叶沙,叶沙的肾。”胡伟说。

“我是叶沙,叶沙的肝。”周斌说。

现场主持人一个个叫出他们的名字,6000多名观众起立为他们热烈鼓掌。嘉宾席上,中国篮球协会主席姚明率先站起来鼓掌,而在球场上,这支球队的对手、全明星队员们正擦去脸上的泪水。

“我忍不住流泪,当我环顾四周时,我发现我的队友们也在哭,”中国国家队队员邵婷说。“我被这个故事深深打动了,我的队友们也是如此。这个男孩和他的父母都很伟大,他们做了一件很棒的事情,”她继续说,“我还没有告诉我的父母,但我真的在考虑成为器官捐献志愿者。”

除了周斌,叶沙队没有人知道怎么打篮球。胡伟在两分钟内甚至连球都没怎么碰到过。他们在球场上跑来跑去,多次尝试投篮,作为对手的女篮姑娘们没有进攻,而是帮他们拿下篮板球传给他们。周斌终于在哨声响起前成功地打出了一记跳投和一次罚球,观众们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我听说叶沙喜欢打篮球,他希望有一天能参加比赛,我觉得有义务帮他实现梦想,”来自广西的53岁警察周斌说,“我的隐私和叶沙家人失去的相比不算什么。”

颜晶是叶沙队里另一位在比赛中得分的队员——更准确地说,在比赛终场哨声吹响之后,颜晶在邵婷的鼓励下,还在篮下努力地投篮,一次、两次、三次,第四次,篮球沿着铁环转了几圈滚进篮网。两支队伍的球员都高兴地跳了起来。

“我用他的眼睛完成了一个梦想。”颜晶说。

全明星赛在1月27日晚上落下帷幕,但叶沙队的表演引来大量媒体关注,铺天盖地的报道让更多人知道了叶沙队和中国的器官捐献事业,之后志愿登记捐赠器官的人数爆增。在比赛两天后的一次采访中,中国人体器官捐献管理中心宣传部主任张珊珊告诉记者,1月底共有90万人登记捐献器官。三个多月后,这一数字已超过122万。

叶沙的父母没有去现场观看比赛,他们看了比赛视频。叶爸爸哭了,叶妈妈又开始失眠。叶爸爸说:“自从叶沙去世后,我的泪点变得很低,小事情也很容易情绪化。”“但我得到了极大的安慰。当我看到他们在球场上奔跑时,我的儿子似乎还在我们身边。看到叶沙拯救的生命,我真的为他们感到高兴。我打心底里认为我的做法是正确的。”他说。

儿子的猝然离世在叶沙父母的生命中留下了一个恒久的空洞,现在他们努力用忙碌的日子来填满他们的时间,他们会参加器官捐献宣传活动,新开了一家烘焙坊。叶妈妈过去常为叶沙做饭,现在儿子的旧卧室改造成了烘焙房,她和来帮忙的邻居一起制作各式点心和蛋糕在网上出售,生意不错。

叶沙妈妈做的糕点。

刘福也开始了他的新生活。他在一家家政服务公司兼职,同时也是一名致力于推动器官捐献的志愿者。有一天,他在湘雅二医院做器官移植和捐献的义务宣传员时,与一对中年夫妇擦身而过。就在那一刻,他心跳加速,内心涌动着一种奇怪的感觉。

“我觉得我整个人都蒙了,话也不会说了,一整天心都在狂跳。后来我得知那两个人是叶沙的父母,”刘福回忆道。

(叶沙、刘福、颜晶、黄山、周斌和胡伟均为化名)

来源:新华社

编辑:廖浩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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